簞食瓢飲 自由高揚

試想若有一天美國東海岸受外邦襲擊,哈佛大學、耶魯大學和頂尖文理學院斯沃斯莫爾(Swarthmore)的師生不得不轉移到西南部原住民聚集的新墨西哥州,合併辦學,將是怎樣的情景?《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》(下稱《聯大》)的作者易社強(John Israel)向英文版讀者提出這個問題。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,抗日戰爭硝煙延燒到華北時,三所地處京津的著名大學——北大、清華、南開,正是像這樣舉校內遷至雲南,共同創設了國立西南聯合大學。

易社強是美國弗吉尼亞(Virginia)大學歷史系榮休教授,主要從事中國現代史研究,早年師從美國漢學巨擘費正清(John King Fairbank)教授。他另一個身份是西南聯大榮譽校友。這位美國學者與遠在萬里之外的中國大學結緣,始於某次受前聯大訓導長查良釗之邀,參加聯大校友的台北聚會;其後,在另一次紐約聚會上,在場聯大人共同舉杯,宣佈他為榮譽校友。這一稱號由此而來。

動筆撰寫《聯大》之前,易社強的初始研究工作已進行了20年。其間,他訪問散落於世界各地的聯大師生和故人,整理卷帙浩繁的文獻資料。聯大人留下了汗牛充棟的回憶錄、檔案和文選,但要從這些蕪雜的史料中整理出清晰脈絡,殊非易事,《聯大》的成書難度可想而知。

聯大是一所迫於形勢而生的「臨時」高校,但辦學的短短九年(1937-1946)間,它卻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。聯大群星閃耀,院系教授中,陳寅恪、聞一多、錢穆、馮友蘭、費孝通、曾昭掄、吳大猷,無一不是學界巨匠;聯大的畢業生同樣人才濟濟,作家汪曾祺、台灣自由主義先鋒殷海光,以及兩位未來的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、李政道,都曾是聯大學子。

其實聯大及其相關名人的概況,中國讀者大抵略有知曉,然而像三校內遷如何籌畫謀定,師生怎樣跋涉入滇,聯大人何以應對艱難時世,這些問題都鮮為人知,《聯大》一書則抽絲剝繭,一一作解。正如早年執教聯大的著名歷史學家何炳棣所言,它是「迄今最佳的聯大校史」。

好的史書,既強調「人」的作用,又不缺乏對思想、制度等抽象層面的思考,《聯大》一書正是如此。關於「人」的述寫,書中最生動的部分之一是三校師生的「長征」,1937年,聯大「旅行團」從長沙出發,穿越湘、貴、滇,抵達昆明,途中歷盡艱險。在鄉間過夜時,他們曾寄宿在舊廟,周圍是猙獰的塑像,還停著一口棺木。即便進了城,滿身風塵的學生走進浴室,卻發現浴缸太髒,一名化學系學生不得不去弄了兩瓶高錳酸鉀消毒。然而這次跋涉也讓城市裡華服美饌的書生第一次接近大地。湖南中部的鄉村景色,湘西、貴州的自然奇觀,都令旅行團成員難忘。在貴州參觀溶洞時,學生們聽到洞裡傳來歌聲,教授聞一多用男低音唱著西文歌《桑塔•露琪亞》和《胡安妮塔》,讚頌大自然之瑰美。


「物質上不得了,精神上了不得」

抵達昆明只是九年艱苦歲月的開端。隨著抗戰形勢陷入低谷、物價飛升、政府補貼日益減少,聯大師生的生活日益捉襟見肘。有學生靠一身長袍過了五年;有人洗完僅有的衣服曬在太陽下,自己去睡午覺,等衣服乾了再穿上。一張英文報,可以先練習英文閱讀,再用背面寫筆記,最後還能用作手紙。堅持教學的教師們生活也不再優渥:清華校長梅貽琦的夫人、哲學家馮友蘭的夫人都自製糕點出售,政治學教授錢端升賣了大衣,有天卻正巧在街上看到別人穿著這件大衣走過。

經濟上的困窘不是唯一考驗,聯大人還不得不面對日軍空襲的威脅。「跑警報」成了家常便飯。易社強寫道,每次跑警報,金嶽霖教授都會隨身攜帶《認識論》手稿,這是他近30年的心血。在山間的避難地,他乾脆坐在手稿上,嚴防丟失。然而一天警報解除後,他在回城路上卻發現落下了手稿,趕緊返回時,手稿已不翼而飛。他只好坐下重寫70萬字書稿。

在極其惡劣的物質條件下,聯大師生盡可能保持學術水平。物理、化學系自己設計製作簡陋的實驗儀器,使科研不至於中斷,文科教師則憑藉圖書館為數不多的藏書和強大的記憶力編寫教材。晚上,學生衝進圖書館搶佔數量有限的明亮位置;昆明城中的小茶館也成了學生聚集地,只花幾分錢,他們就能有一整晚的時間在這裡學習、討論。作家林語堂來訪問時,曾評價聯大學生「物質上不得了,精神上了不得。」


政宣課「三民主義」應付了賬

易社強對聯大的剖析並不囿於個體的「人」。從運動與思潮的視角來看,書中有兩條清晰脈絡。一是學生運動的發展軌跡,從早期左右兩派在校園中相互競爭,博取支持;到1941年新四軍事件(皖南事變)後校園左派受打壓,陷入沉寂;再到抗戰接近尾聲後政權的正統性受質疑,左派思潮重獲同情。

另一條脈絡是大學為維持學術自由,與官方控制所作的不懈抗爭。1939年,重慶教育部增設名為「三民主義」的大學必修課,課時橫跨一學年,內容是經官方教條化的、被蔣介石稱為「教育的最高準則」的孫中山思想,事實上就是政府的「黨化」教育。聯大迫於壓力開設了這門課,但即使教育部規定必須通過這門課才能畢業,聯大卻從未遵守過,只是自行授予學分,師生一起應付了賬,以至於多年以後,許多校友完全不記得曾有這樣一門課。

對軍訓則是消極抗爭。軍閥的惡劣形象、全面抗戰前政府的姑息政策,都令學生對軍隊印象不佳。而雖然在戰火籠罩下,軍訓的內容幾乎只有「立正」、「稍息」、轉向,極少實彈訓練,導致多數學生認為它毫無用處,不過是「一個笑柄」。屢經改革後,軍訓終於在1945年被取消。

聯大的校訓是「剛毅堅卓」,勉勵學子在艱苦的環境裡繼續上下求索;而學術之上,還有陳寅恪所言的「獨立之思想,自由之精神」。於國難中蔭庇知識、延續文脈,對言論思想兼容並蓄,維護個人探索真理的權利,這些都是聯大留給後人的寶貴財富。


《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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