血胡

「血胡」沒有正式定義。與其他方言字眼一樣,微妙只能在口齒間細味。它大概是個陽性詞,因為不會拿來形容女性。作為一個「血胡」的男人,你得經常熱血上腦,一惹就跳起,一跳起就捋衣袖準備打人。你應當有些讓人皺眉的惡習,比如喝酒喝到滿臉血紅,胡亂叫駡,髒字不離口。打架是家常便飯,被人架開後還要狠狠盯著對方。從字面直譯,「血胡」大致等於「雞血糊了腦」。

與「血胡」對應的陰性詞叫「根蘭」,形容撒潑瘋癲、令人生畏的女人。在家鄉,兩個詞都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。茶餘飯後的閒談中,誰都有個把「血胡」、「根蘭」的親戚,或親戚的朋友,或朋友的親戚,他們那些出人意表的戲劇性事蹟,恰好充作閒人的談資:

「哦喲,老張的兒媳婦,真是……沒見過這麼根蘭的。那天和老倌(丈夫)拌了幾句嘴,拿起菜刀就說要先劈兒子再劈自己。」

或者某日街上兩輛小摩托對撞,一輛保險杠變形,一輛車燈玻璃撞碎。這時路上行人都會停下腳步,在馬路中間圍個圈,不作聲地看下文。若兩方心平氣和,自行調解,觀眾不免覺得索然無味;但假如事主中的一個(或兩個)碰巧「血胡」,那就精彩多了。「血胡」的人開始罵天罵地,問候對方各路親戚。觀眾面上不動聲色,心裏大呼過癮。真要動起手來他們自然會勸架——但既然沒動手,不妨看看戲嘛。

小城生活波瀾不驚,「血胡」、「根蘭」的存在有那麼點興奮劑的意思,好比家鄉菜肴不鹹不淡,偶爾來把辣子也是驚喜。也許正因為如此,大家對它們的態度多少還是寬容的。談論起來總有人垂眼搖頭,不過並不沉重,有時嘴邊還能噙點忍不住的笑意。

「一本正經」、「文質彬彬」,不論是真的還是裝的,都是「血胡」的天敵。所以大城市裏,「血胡」就變得稀罕了。有天公交上遇到一對母子,小朋友五六歲的樣子,不知受了什麽委屈,小嘴一扁就要哭出來,還沒出聲就被連噓帶捂止住了。想來小朋友長大後會有教養,有禮貌,與「血胡」毫不相干。

「血胡」是種接地氣的特質,離地遠了,「血胡」就沒有根了。我想像它是披傷帶血的胡人,隻身獨馬闖入現代文明,然後在霓虹下困惑地勒馬四顧。「血胡」只能是異域的,與都市格格不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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