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流行樂,愛以地名入歌:巴黎鐵塔、富士山下、倫敦小店、波斯灣南邊,全球地標名勝,一概收進歌裡。哼上幾句,就當周遊列國了。
兜兜轉轉一大圈,又回到香港。港灣廣場、大街小巷,仿佛不被寫成歌就說不過去似的。地鐵廣播一句「下一站:天后」,成為二人組合Twins的代表作。小年輕們還非得去百德新街走一趟,誰讓這歌裡唱「在百德新街的愛侶,面上有種顧盼自豪」呢。
流行樂被嗤為難登大雅之堂,卻有一樁好處:接地氣。一首歌就是一顆琥珀,定格社會現象,記錄歷史事件。上世紀七八十年代,香港社會劇變,其間又有眾多大事件發生。適逢港產流行樂的黃金期,從這時的港樂作品,足以窺見「大時代」的巨輪滾滾。
地名入歌,與香港粵語流行樂幾乎同時發端,且同樣源自本土文化情結。七十年代之前的香港流行樂壇,英文舶來品一統江山;但1971年,許冠文、許冠傑兄弟的《鐵塔淩雲》一炮而紅。歌詞說遊歷世界歸來,縱然見過富士聳峙、檀島(夏威夷)海灘粼光,又「豈能及漁燈在香港」?當中折射出漸成氣候的本土意識。經濟大好,政策宜人,南來的移民不再隨時準備拎包跑路,這時的香港不是歇腳的驛亭而已了。恰好呼應許冠傑的另一首歌——《那裡是吾家》。
家是安下了,如何治家呢?七十年代末,黃霑、顧嘉煇同寫《獅子山下》。獅子山踞伏在九龍、新界之間,山的南面當年是香港普羅大眾的聚居地。「既是同舟,在獅子山下且共濟」,寫出港人的篳路藍縷、團結拼搏。「獅子山下」也成為「香港精神」的代名詞。
港樂也是政治晴雨錶。八十年代迎來中英談判,香港前路未明,又逢北方大氣候風波詭譎,令港人惶惶難安。這時台灣「教父」羅大佑來港,與詞人林夕合作了幾首有「意思」的粵語歌,其中就包括《皇后大道東》。皇后大道以維多利亞女王命名,一早便打上殖民地烙印。而「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東」,香港「風向」怎麼轉,一目了然。「照買照賣樓花處處有單位,但是旺角可能要換換名字。」據說「馬照跑,舞照跳」,自然皆大歡喜。只是「旺角」這個名字「資」了一點,會不會被換掉呢?歌詞雖然搞怪,對香港前途的關切卻溢於言表。
此時大批港人覺得未來難料,乾脆移民了之。組合達明一派就創作了《今天應該很高興》:又是一年聖誕,昔日好友裡,偉業獨居澳洲,瑪莉遠在美洲,地理座標相隔天涯,而在香港的「我」只能獨自翻翻舊照,「幻想彼此仍在面前」。說是「高興」,其實是「本應該高興」的一聲歎息。
時至今日,「大時代」轉入帷幕,港樂則仍在記錄社會變遷:《天水圍城》寫被邊緣化的天水圍社區,貧困、社會板結築起高牆;《喜帖街》一出,世人的目光投向這條面臨拆遷的老街,惋惜從前的大紅喜鋪終將化為瓦礫。
一曲一詞總關情,只要有心,柴米油鹽皆能成曲。香港林林總總的地名,從離島到郊野,由港島南至新界北,採擷入歌,也如「大珠小珠落玉盤」——誰說人間煙火不動人?
圖片來源:羅大佑專輯《皇后大道東》封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