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附近有條「避司弄」。從前弄堂口支了個早餐攤,來吃煎餃蘸醋時,老媽指著路牌講故事,說是從前有人被追殺,倉皇逃命,躲進了這條弄堂,這才逃過一劫,弄堂則自此被叫作「避死弄」。「死」字不好聽,人們又用「司」來代替,就成了後來這個古怪的名字。
沒有去考證傳說的真偽,不過無論大城小鎮,總有那麼些地方,得名不過是來自一間店鋪、一條溝渠、幾棵槐樹柳樹杏樹、磨剪子的、打米糕的,只因為顯眼好認,就輕鬆得到「冠名權」。老街坊只求名字喊得清楚、記得明白,俗不俗雅不雅那是讀書人的事,管不了這麼多。直到高門大戶住進來了,搞市政的、做規劃的也跑來了,一聽這路名:「俗!」於是想法子打扮打扮,取半邊字,添一兩筆,找個諧音字,總算改頭換面,成了「摩登女郎」。
香港那座高洋上的國際機場,建在離島大嶼山上。嶼者,島也。乍看之下,這島名也無甚文章可作,但那個不搭邊的英文名「Lantau」卻露了馬腳。原來堂堂大嶼山本名「爛頭島」,「Lantau」就是這「爛頭」的音譯。如今大嶼山上還留著一片「爛頭營」,供行山愛好者休憩、過夜之用。不禁聯想起《鹿鼎記》裡韋小寶那句話:「我的朋友都叫我癩痢頭小三子,你們別奇怪,我從前是癩痢,現在不癩了。」
再說說旺角。最初這裡芒草叢生,得名「芒角」。歪打正著,「芒角」古義可指星辰光芒,蘇大學士就寫過「東方芒角升長庚」,錢謙益也有「隱隱昏星露芒角」句;之後由「芒角」而逐漸成為「望角」,比起非洲西南端的那處岬角,少了那麼點「好」;最後索性成了「旺角」,人旺財旺運旺,拿「芒角」的好意境,換了好意頭。不過看看今日旺角的繁華,也算是與這「旺」字若合一契了。
最好玩的是新界一條山徑。原本它叫「狗爬徑」,名頭響噹噹,俗得有趣。尊姓大名如此,乃是因為從前山路陡峭,野狗們沒法一溜兒跑上去,多是四腳慌慌爬上山。無奈再生動形象,還是屬於「俗不可耐」一類。找個粵語諧音,改叫「九華徑」,瞬間寶相莊嚴,凜然不可犯,再也不復「有犬行路難」的妙趣橫生了。
換名字大抵容易出此問題。原本生氣勃勃、個性鮮明,一聲令下,立即撤換。換的姓名要真是夠雅,那也罷了,十有八九卻都是個似雅實庸的玩意兒。民初作家朱湘就曾對北京胡同改名十分不滿:「那富於暗示力的劈柴胡同,被改作辟才胡同了;那地方色彩濃厚的蝎子廟,被改作協資廟了……狗尾巴胡同改作高義伯胡同,鬼門關改作貴人關,勾欄胡同改作鉤簾胡同,大腳胡同改作達教胡同。」「沒有一個不是由新奇降為平庸,由優美流為劣下。」
怕的就是這種化神奇為腐朽的異能。香港曾有條利東街,以印刷喜帖聞名,被人稱作「喜帖街」。哪家喜事臨門,要購買喜帖,多半要過來揀選一二。老街最終難逃清拆命運,就像謝安琪《喜帖街》裡唱的那樣:「一切美麗舊年華,明日同步拆下。」可怕的還在後頭。啟動重建之後,相關部門揭曉新街名,叫作「囍歡里」,特別指出是諧音「囍歡你」。庸脂俗粉一至於斯,真個是昔年新嫁娘,無端墮風塵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