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己立舊話

天暗下來,德己立街亮了起來。香港蘭桂坊的主街,夜色溫柔。

德己立街原名「德忌笠街」,以英國人德忌笠將軍而得名。德忌笠是19世紀中期的駐港三軍司令,兼任副港督。此君戎馬半生,脾氣不大妙,睡眠質量也堪憂。作家葉靈鳳在香港歷史隨筆裡寫,德氏將軍來港之後,整夜只聽得打更人敲著竹筒「梆梆」走過窗下,輾轉反側,愣是睡不好。睏而生怒,他命令禁止打更,還要沒收更夫的竹筒。

將軍睡安穩了,百姓卻犯了愁。且不說華人們早已習慣打更,竹筒聲響不但算不上噪音,大概還有助眠之效;更重要的是開埠之初,香港治安十分差勁,警察制度也是初創,夜間秩序殊難維持。民眾只有各自僱請更夫巡夜,圖個安心。來了個瞎指揮的老將軍,自然是群起抗議。報紙上寫道:「將軍也許可以安靜地睡眠了,可銀箱裡有錢的不幸人們卻從此不能安心了。」後來,這條不得人心的禁令終於被港督戴維斯廢除。

將軍本名「D’Aguilar」,很有點貴族腔調,翻譯成「德忌笠」,用字卻不太雅,不知是否因為他人緣太爛,譯者也樂得敷衍了事。而有另一位名叫「Aldrich」的少校,與德氏同時代來港。少校整頓軍紀效果顯著,得了個中文譯名叫「愛秩序」,這可謂信達雅兼備了。香港島東區至今仍有以他命名的「愛秩序灣」。

德己立街小巧玲瓏,不像將軍本人的脾性。不寬,藏在皇后大道的轉角裡,斜坡徐徐向上,向東拐成曲尺狀「L」形。街雖小,故事卻不少。英國人初來時,香港不過是蕞爾一荒島。1845年,第一家銀行終於開業,名為「東藩匯理銀行」,就坐落在這德己立街上。翌年,東方匯理又成為香港第一家發鈔銀行。香港這座國際金融中心的銀行業,也算是肇始於此。

黃金白銀之外,還有人間故事。19世紀下半葉,荷蘭猶太商人何仕文(Charles Bosman)與華人女子施娣同居在這條街上。當年香港習俗,華洋不相通婚,非婚同居倒是不鮮見。施娣這樣的「涉外」女性,華洋社區都不願接納,西人專屬的半山區不讓住,在山腳的華人區又易遭側目,就通常在兩區的過渡地帶,如德己立街租房居住。

1862年,何、施二人的長子在德己立街的一間小屋裡誕生,取名「啟東」。這個混血孩子長大成人,效父經商,成為香江傳奇人物——何東爵士。

20世紀中的德己立街已是商鋪林立。當中有間裁縫鋪,洋名「Tailor Cheung」,招牌正中三個大字「張活海」,就是裁縫本人響噹噹的大名。張裁縫人稱「洋服大王」,手藝高超,店裡貴客如雲,好萊塢巨星如馬龍•白蘭度都曾前來光顧。

時過境遷,「洋服大王」的名號只在老人講古時才被提起,張裁縫卻有另一重身份為人知曉。他有十個子女,乳名「十仔」的幺兒,幼年時伶俐可愛,長大後風華絕代,那就是巨星張國榮了。

今日的德己立街,張裁縫的店鋪招牌,換上了某茶餐廳的大幅指示牌。夜色闌珊時,紅男綠女出了酒吧,順著指引走去餐廳坐下,點一杯醒酒的熱奶茶,再叫一碗魚片頭湯河。金粉與河粉之間,只隔了幾步路距離,不愧是香港。


德己立街,張活海洋服店。

手機也洩密?

喬治•奧威爾(George Orwell)的黑色寓言小說《1984》,描寫了一種叫「電幕」(telescreen)的東西。它是一塊雙向屏幕,懸掛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,甚至普通人的家裡。除了播放政治宣傳節目外,電幕更重要的功能是時刻監視民眾。一舉一動,都被「老大哥」透過電幕看在眼裡。

此時此刻,你的口袋裡或許正裝著一塊小型的電幕。你的手機隨時都在發佈位置信息,哪怕關閉了GPS定位功能,甚至在沒有使用的情況下也是如此。

通過手機定位不是什么新鮮事。無論是尋找被綁架的人質,還是待急救的病人,它都立過不小功勞。但正如電幕本身並不可怕,可怕的是背後「老大哥」一雙眼睛,手機位置信息被如何利用,同樣取決於數據收集者的意圖。

據美國《華盛頓郵報》2013年12月5日報道,機密文件及對情報官員的採訪表明,美國國家安全局(National Security Agency,簡稱「NSA」)通過接入手機的信號網絡,每天在全球範圍內收集50億份手機位置信息,並儲存到一個龐大的數據庫中,令它能夠輕易追蹤個人的行動軌跡。

此前,NSA因斯諾登事件而受世人矚目。NSA隸屬於美國國防部,是美國政府機構中最大的情報部門,專門負責收集和分析外國及本國通訊資料。此次《華盛頓郵報》的報道,信息來源正是斯諾登公開的文件。

五天後,《華盛頓郵報》通過解讀新文件,解釋NSA如何確定手機位置。方法不止一種。例如手機會從臨近的信號塔裡接收信號,只要收集信號塔的信息,就能知道手機的大致位置。計算手機與附近數個信號塔的相對距離,定位還能更精確。

另一種辦法則用於如今風行的智能手機。開啟了上網功能的手機,IP地址可以被鎖定。智能手機安裝的各種應用程式也是洩密者,不少程式要求手機提供位置信息,另一些則要開啟GPS功能才能使用,這都為監控大開方便之門。



存量達國會圖書館兩倍

NSA表示監控目標地區主要是美國境外,但也會「偶然」接收到境內的信息。每天50億條位置信息存入數據庫,使得總儲存量已達27TB,是美國國會圖書館所藏紙質內容的兩倍。

打撈如此海量的位置數據,用意何在?NSA有一整套數據分析工具,稱為「Co-Traveler」(同行者)。憑著一段時間內連續收集的位置信息,並通過「Co-Traveler」的一系列複雜算法,分析人員就能夠掌握特定目標的行動模式。不僅如此,該目標與其他手機使用者的互動也被記錄下來,據此可以繪製出此人的人際關係網。

呼籲保障隱私權的人士早已注意到,位置數據是一套強大的個人信息庫,特別是經過一段時間收集與整合之後。通過分析位置數據,一個人的生活習慣、人際交往模式,乃至性格特點,都如同被置於放大鏡下,無所遁形。

就拿吃飯來說,下班時間,某個人的位置從公司移動到超市或菜市場,停留十幾分鐘後回家,那麼這多半是個居家型人士;假如他總是位移到公司員工餐廳,或臨近的小餐館,沒過多久就匆匆離去,這應該是個主動或被動的工作狂。又假設此人常常光顧餐館,從餐館的風格就能推測出他的飲食喜好,餐廳檔次及價格則揭露他的消費水平及相應的收入水平。觀察他身邊的手機使用者,又可以知道他是單身還是在戀愛,人緣一般還是朋友成群,與哪些人談過生意等等。

聽來像福爾摩斯故事,可假如同樣的事情降臨到自己身上,也許就不那麼有趣了。為說明問題,美國公民自由聯盟(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)虛構了一份「未來手札」,描繪系統如何推斷一位本傑明(Benjamin)先生有酒後駕車傾向。基於位置信息的分析系統知道本傑明什麽時候去派對場所,通常與哪些朋友在一起,這些朋友分別叫什麽名字、長什麽樣、其中哪些有過酒駕歷史。觀察本傑明凌晨二點至五點與誰在一起,系統能找出哪些朋友在派對後借宿他家;同一組數據也順便指出,本傑明正在與一位史密斯小姐約會。若想八卦一下這兩人何時何地相識,什麽時候有過吵架冷戰,一起出門時看過什麽電影、逛過哪些商場,都是小菜一碟。概括起來說,本傑明的生活就像展出在透明櫥窗中,一覽無遺。

2013年8月,《華爾街日報》報道稱NSA僱員利用竊聽技術暗中監視自己的伴侶。雖然案例不多,但這類行為已有了個專有名稱,叫「LOVEINT」(love intelligence的簡稱),譯作「風月間諜」。

網站「Reddit」的網友「Jah_Ith_Ber」也說,自己在一家商業情報公司工作,單從公司數據庫裡商業僱員的簡單信息,就能挖出無數「精彩」故事。那麼不妨想像一下包含了全國民眾個人資料的數據庫,信息量該有多麼驚人?



無辜民眾也會受監控

相比起對於公民自由造成的潛在威脅,伴侶間的監視還不算大事。從本傑明先生的故事不難看出,將來權力機關可以一早掌握哪些人的「行為不合常規」,把他們列入名單,進行嚴密監視。這樣做或許能鎖定部分潛在罪犯,但「寧可錯殺三千,不可放過一個」的原則下,大量的無辜民眾也會莫名其妙地成為監控對象,並且小如「酒駕傾向」這樣的理由,都能成為被列入名單的藉口。假如該系統被用作監察「不良苗頭」、進行思想控制的工具,後果更是不堪設想。

不過正如《華盛頓郵報》援引隱私研究學者克里斯•索格安(Chris Soghoian)所說,在技術如此發達的今日,想要隱藏位置信息,唯一能做的就是與一切現代通訊系統切斷關係,並且住到洞穴裡去。這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呢?

港樂的大地名和小時代

香港流行樂,愛以地名入歌:巴黎鐵塔、富士山下、倫敦小店、波斯灣南邊,全球地標名勝,一概收進歌裡。哼上幾句,就當周遊列國了。

兜兜轉轉一大圈,又回到香港。港灣廣場、大街小巷,仿佛不被寫成歌就說不過去似的。地鐵廣播一句「下一站:天后」,成為二人組合Twins的代表作。小年輕們還非得去百德新街走一趟,誰讓這歌裡唱「在百德新街的愛侶,面上有種顧盼自豪」呢。

流行樂被嗤為難登大雅之堂,卻有一樁好處:接地氣。一首歌就是一顆琥珀,定格社會現象,記錄歷史事件。上世紀七八十年代,香港社會劇變,其間又有眾多大事件發生。適逢港產流行樂的黃金期,從這時的港樂作品,足以窺見「大時代」的巨輪滾滾。

地名入歌,與香港粵語流行樂幾乎同時發端,且同樣源自本土文化情結。七十年代之前的香港流行樂壇,英文舶來品一統江山;但1971年,許冠文、許冠傑兄弟的《鐵塔淩雲》一炮而紅。歌詞說遊歷世界歸來,縱然見過富士聳峙、檀島(夏威夷)海灘粼光,又「豈能及漁燈在香港」?當中折射出漸成氣候的本土意識。經濟大好,政策宜人,南來的移民不再隨時準備拎包跑路,這時的香港不是歇腳的驛亭而已了。恰好呼應許冠傑的另一首歌——《那裡是吾家》。

家是安下了,如何治家呢?七十年代末,黃霑、顧嘉煇同寫《獅子山下》。獅子山踞伏在九龍、新界之間,山的南面當年是香港普羅大眾的聚居地。「既是同舟,在獅子山下且共濟」,寫出港人的篳路藍縷、團結拼搏。「獅子山下」也成為「香港精神」的代名詞。

港樂也是政治晴雨錶。八十年代迎來中英談判,香港前路未明,又逢北方大氣候風波詭譎,令港人惶惶難安。這時台灣「教父」羅大佑來港,與詞人林夕合作了幾首有「意思」的粵語歌,其中就包括《皇后大道東》。皇后大道以維多利亞女王命名,一早便打上殖民地烙印。而「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東」,香港「風向」怎麼轉,一目了然。「照買照賣樓花處處有單位,但是旺角可能要換換名字。」據說「馬照跑,舞照跳」,自然皆大歡喜。只是「旺角」這個名字「資」了一點,會不會被換掉呢?歌詞雖然搞怪,對香港前途的關切卻溢於言表。

此時大批港人覺得未來難料,乾脆移民了之。組合達明一派就創作了《今天應該很高興》:又是一年聖誕,昔日好友裡,偉業獨居澳洲,瑪莉遠在美洲,地理座標相隔天涯,而在香港的「我」只能獨自翻翻舊照,「幻想彼此仍在面前」。說是「高興」,其實是「本應該高興」的一聲歎息。

時至今日,「大時代」轉入帷幕,港樂則仍在記錄社會變遷:《天水圍城》寫被邊緣化的天水圍社區,貧困、社會板結築起高牆;《喜帖街》一出,世人的目光投向這條面臨拆遷的老街,惋惜從前的大紅喜鋪終將化為瓦礫。

一曲一詞總關情,只要有心,柴米油鹽皆能成曲。香港林林總總的地名,從離島到郊野,由港島南至新界北,採擷入歌,也如「大珠小珠落玉盤」——誰說人間煙火不動人?

圖片來源:羅大佑專輯《皇后大道東》封面。

造骨生肌?So Easy!

武俠小說裡,有時會有江湖郎中跳出來,吹噓某某神藥有「起死人,肉白骨」之效,這當然只是叫賣的噱頭,傻子才相信。然而現代醫學發展至今,雖然沒法「起死人」,但要讓骨骼、肌肉再生,已非遙不可及的空想。

近日,美國愛荷華大學(University of Iowa)的研究者發明了一種「生物補丁」,能夠讓遭損壞甚至缺失了的骨頭重新生長。

這項研究最大的創新之處,就在於研究者能直接給活體細胞下命令。好比人體內有一間骨骼製造工廠,在過去,只能依靠外來手段作為「中間人」,來和工廠談判以擴大生產。這樣的方法自然花費昂貴,且如果需要經常談判,就比較難達成每次都相同的結果。而通過生物補丁,就能避開中間人,直接告訴骨骼細胞,讓它們製造更多蛋白質,從而增加骨骼產量。

愛荷華大學藥學學院(College of Pharmacy)的教授阿里斯格爾•薩勒姆(Aliasger Salem)表示:「按照傳統的做法,只能經常性地向細胞注射蛋白質,來保證劑量足夠。但我們的新方法是把DNA直接運抵細胞,能在比較長的時間裡保持效果,不需要反反復復注射蛋白質了。」

好處還不止如此。由於人體有免疫系統看守大門,阻擋面相可疑的外來物入侵,它忠於職守,所以有時就難免誤傷無辜,把一些用於治療的東西也擋在門外。而生物補丁是一種「非病毒」的傳遞方式,不會惹怒人體的免疫系統、產生不必要的排異反應。這樣一來,治療成本也能降低了。



生物補丁 生骨有方

生物補丁技術有很大的應用潛力。愛荷華大學牙醫學院(College of Dentistry)的助理教授薩希什•伊蘭戈萬(Satheesh Elangovan)表示,對於那些患有先天畸形,頭部或面部骨骼缺失的人來說,生物補丁能派上大用場。

實驗中,研究人員在一批實驗動物的顱骨上都打了個小缺口,然後分成三組。其中一組的缺口裡放置了膠原做的支架,同時運用了生物補丁技術。四星期後,這一組的成效顯著,新長出來的骨骼幾乎已能覆蓋整個缺口,比不放置任何東西,或是只放置支架、不配合生物補丁的另外兩組都快出許多倍。

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?原來,第一組的支架上,裝載了通常被叫作「質粒」的小DNA分子。這些質粒攜帶著研究者給出的信息——「製造骨骼」。而傷口附近的骨細胞四處遊蕩,有的爬上支架,遇到了這些質粒,便帶著它們一起走,也就收到了生產骨骼的口信。

爲了讓這份信息的傳送更加順利,研究者還像壓縮電腦文檔一樣,設法把粒子縮小一些;他們還讓質粒帶上正電,增加它們對骨細胞的「吸引力」。

這種技術在牙醫診所裡,同樣有很大的應用潛力。假設有人崩了顆牙,手頭寬裕的話,他可能會考慮做個植牙手術。目前的植牙方法,一般是把螺絲形狀的鈦金屬物料植入牙槽骨中,以代替原有的牙根,像建房子時打樁一樣,然後再在「樁子」上鑲嵌人造牙冠等,做出一顆外形、功能都非常逼真的人造新牙。

但有些患者卻沒有這麼幸運,雖然想植牙,他們的牙槽骨卻不夠用,難以撐起鈦金屬假牙根。而生物補丁技術則能增加牙周的骨骼,讓「樁子」順利地打進去。

目前,研究者希望能再創造出一種「生物平台」,來促進新的血管生長。這樣,或許就能讓骨骼生長面積更大,也更為持久了。


斑馬魚相助 變身綠巨人

喜愛養魚的人,對斑馬魚應該都不會陌生。這種水族箱裡常見的小魚,體長不到五公分,身上有藍色或紫色條紋。它的名字就由此得來。而就是這小小的觀賞魚,成為了細胞和基因研究的寵兒。

今年十一月,波士頓兒童醫院(Boston Children’s Hospital)及哈佛大學醫學院的研究者,正是利用斑馬魚,找到了一種能作用於幹細胞,促進肌肉生長的化學物質。這為治療各種肌肉疾病帶來了曙光。今後,這項技術最有可能被用在運動創傷、戰爭創傷引起的肌肉萎縮症上。

該研究的意義,不僅體現在合成肌肉上,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種方法,去尋找讓幹細胞分化成不同人體組織的化學物質。研究負責人、哈佛大學教授雷納德•索恩(Leonard Zon)表示,運用「斑馬魚系統」,就能夠分析每一種人體組織,找到它們「專屬」的物質,好比是為人體繪製一張「地圖」。

科學家們在此次研究中就嘗試了2400種不同的化學物質,用一種快速篩檢方法,鎖定了6種「功臣」。它們能引導幹細胞,合成肌肉。按照這樣的思路,未來或許也可以引導它們合成腎臟、肝臟等,為器官移植助一臂之力。

而這一次斑馬魚之所以成為主角,原因在於它非常容易餵養,每週又可以產大約200顆卵。眾所周知,胚胎是幹細胞的「富礦」。因此斑馬魚對於幹細胞研究來說,就成了非常理想的模型。

成為力大無窮的綠巨人,大概是不少動漫迷、科幻迷的白日夢。而有了斑馬魚相助,或許夢想真能照進現實呢。

樓梯街的實光虛影

港島山多平地少,西北角闢有許多坡道,連接半山與海傍的中、上、西環。寬窄不一,或鋪石階,或通扶手電梯。這一區歷史悠久,隨意走走,到處是故事。舊日好風光盈盈趨前。

其中就有上環樓梯街。直接拿「樓梯」命名,何其理直氣壯,也足見此街之獨一無二,「只此一家,別無分店」。樓梯街的年歲與殖民地香港相若,雖幾經改建,如今仍看得到舊式牆垣護欄,鄰近還有文武廟等古跡;再加上石階依山而上,街旁老樓高低錯落,都讓樓梯街成為港產電影青睞的取景地。

看港片的人,大概不止一次與它不期而遇:《流星語》裡張國榮與棄兒明仔就住在附近。明仔爬上樓梯街,學大人樣招呼四鄰,台階長得看不到頭。《歲月神偷》的取景地永利街,也在樓梯街裙帶的老區中。上溯至上世紀五十年代,小說《蘇絲黃的世界》一時洛陽紙貴,「蘇絲黃」幾成西人眼中香港夜生活的代名詞。同名電影裡,男女主角亦總是流連於樓梯街、文武廟一帶。

出鏡太多,難免張冠李戴。許多明明不是在樓梯街拍的電影,也全被算到它名下。老街若是有知,不知是喜是愁。白天的戲尚看得分明,一到夜色籠罩時,觀眾只聽鏡中人腳步沉沉走下石級,卻無奈燈光昏昏難辨四周情形。只因樓梯街是港片常客,便想當然耳認為這台階陡長,必是此君無疑的了。

比如《花樣年華》。著旗袍的張曼玉手提暖瓶,娉娉裊裊走下石階買餛飩。樓梯太窄,她與梁朝偉一次又一次擦肩而過,背景樂仿如心跳。傳說這石階就是樓梯街,然而現實中,此街比電影裡的窄梯寬上數倍,數人並排,糾糾齊行,也屬易事,萬難出現電影中兩人避無可避,只好任憑肩膀膊頭、袖口襟角相觸的曖昧場景。

而在《胭脂扣》裡,如花與十二少殉情,約定轉世後重逢人間。五十多年後,女鬼如花如約而至,在一道斜坡上等待情郎,卻久等無果,黯然神傷。這道同樣常被影迷認作樓梯街的斜坡,實則是西環山道。山道起自半山薄扶林,連通山下的石塘咀。舊香港有「塘西風月」之說,「塘西」即指石塘咀一帶。二十世紀初,此地為香港花事最盛之處。妓寨、酒家多聚於此,笙歌徹夜,直至四五十年代才逐漸凋零,鶯燕飛散。電影裡提及如花是石塘咀「紅人」,因此她與十二少相約在石塘咀重逢,自是情理之中。只是時過境遷,如花故地重遊時,塘西的昔日繁華早就了無痕跡,兩人半世紀前的深情也已「誓言幻作煙雲字」。

時見影迷千里迢迢趕來樓梯街,只為重走男女主角行經之處,左看右看,只覺貨不對版,搖搖頭說「果然還是要晚上來才好,白天半點味道都沒有。」每逢此時,不禁替老街叫聲冤。

MOOC:大學的黃昏與黎明

在家上大學?「網上課堂」、「網絡公開課」這些概念談論已久,似乎了無新意。但「MOOC」時代的降臨,或將重新詮釋在線學習的涵義。

「MOOC」全稱「Massive Online Open Courses」(大型在線公開課程)。互動性強是它的特點,也是它與傳統網絡公開課的主要區別。過去的網絡公開課,通常只提供教師授課的視頻,附加一些課後練習,學生只有被動接收。而MOOC打破了「授」與「受」之間的樊籬。在MOOC平台上,學生註冊加入某一門課程後,每週都須完成學習內容,在規定時間內做好功課。只有答完規定的問題,才能繼續之後的學習。在期末,學生還需上交論文或參加考試,最終取得授課教師認可頒發的結課證明。而從頭至尾,這一切都是免費的。

Coursera、edX和Udacity,被稱為MOOC平台的「三駕馬車」。2011年秋冬, Udacity由一位斯坦福大學創辦,Coursera的網絡授課也在斯坦福大學等高校的摸索中。2012年,edX由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聯手打造。2012年被認為是「MOOC元年」,三大平台茁壯成長,加盟高校與學生數量快速增長,MOOC對傳統教育的衝擊,引發廣泛關注。



打破國界 重建巴別塔

MOOC的最大受益者之一,是來自美國以外的學生。本國的教育資源或許匱乏,但通過網絡,他們一樣可以接受常春藤名校教授的免費授課;學而有惑時,助教會在課程討論區耐心解答,還能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交流辯論。據統計,Coursera的所有註冊學生中,60%來自海外。

《時代》週刊報導了這樣一個故事:2012年9月17日,通過Udacity上一門物理課的11歲巴基斯坦女孩尼亞齊(Niazi),正在參加這門課的期末考試,試題是通過視頻網站YouTube發佈的。做到第六題時,恰逢巴基斯坦政府封鎖YouTube,尼亞齊的屏幕上只剩下一句「該網站無法打開」。憤怒的尼亞齊在課程討論區裡發帖,表示她不會放棄。短短一小時後,同上一門課的一名馬來西亞青年為她發來了試題的詳細文字解釋,另一名葡萄牙年輕教授試圖幫助尼亞齊找到繞過YouTube來加載視頻的辦法。12歲的男孩威廉來自英國,他承諾幫助尼亞齊,還告誡她不要太激烈地批評政府。

MOOC正在改寫一些年輕人的未來。一名15歲的蒙古學生參加edX的一門電路課程並獲得優異成績,這鼓勵他申請就讀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。

海外學生群體龐大,MOOC的授課語言也漸趨多樣,除英語之外,還有法語、西班牙語、葡萄牙語等。至於中文課程,最早由港台的大學合作夥伴提供。香港中文大學在Coursera的兩門課格外引人注目:「昆曲之美」,授課者是白先勇;「中國人文經典導讀」,由學者李歐梵擔綱。台灣大學開的「機率」一課,則因講者葉丙成風格異常生動活潑而著稱,這從課程章節名就可窺見一斑,像「集合論:這群愛甜豆花,那群愛咸豆花。」、「隨機變數:大哥,我真的很懶得寫字啊!」無怪乎他被學生和網友戲稱為「用生命賣萌」。

北京大學、清華大學等中國大陸高校姍姍來遲,今年5月22日,清華大學加盟edX,目前開設的兩門課程——建築、電子,都是清華傳統強項;北大則相繼加盟edX和Coursera。燕園裡每週五晚上都聽者如雲的「藝術史」一課,即將於10月20日在Coursera正式開課。

不少中國學子嚮往歐美名校課程,但全英文授課令他們望而卻步。Coursera此前已與大陸的「譯言網」合作,推出經翻譯後帶中文字幕的課程。9月17日,另一家網站「果殼網」也正式加入Coursera的全球翻譯計劃。語言的隔閡被逐漸推倒,MOOC在全球範圍內的影響也將愈加深遠。



未來大學何去何從?

高等教育成本高昂,困擾政府與教育機構;大學學費也成為許多普通家庭難以承受之重。《時代》引用紐約美聯儲銀行的調查顯示,美國人在助學貸款上的欠債高達9140億美元。而另一項《時代》與紐約卡耐基集團的調查發現,1000名接受調查的美國人中,80%認為許多大學的教育質量抵不上他們所繳納的學費。

三大MOOC平台中,Coursera和Udacity都是營利機構,只有edX一家為純粹的非營利組織。MOOC平台多採用「freemium」(free & premium,「免費」加「增值」)的經營模式,即學生修課完全免費,修完後可自行選擇付費參加相應資格考試。比起實體大學,學生的經濟負擔大大降低。MOOC打破教育資源的不均分配,任何人只要有心向學,就能分享到低廉而優質的教育資源。

MOOC上修得的學分,也正逐漸被實體大學所承認。如2012年9月,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全球校區(Colorado State University Global Campus)與Udacity合作,推出計算機科學導論課程。學生在修完課程後,在臨近的考試中心參加並通過考試,就能取得大學的相應學分。

MOOC時代的降臨,將對實體大學產生怎樣的影響,眾說紛紜。有人說修讀網絡課程,將使畢業自實體大學的學生更具競爭力;而另一種看法則認為實體大學黃昏已至。教育機構培生(Pearson)的首席教育諮詢官邁克•巴博(Michael Barber)預測,實體大學面對這場「網絡雪崩」,只能束手無策。這場網絡教育與實體大學的之間博弈,未來仍將繼續。

目前,各大MOOC項目正在探索完善資格認證體系,例如怎樣使網上授課的教學質量最大程度地提高,怎樣防止考試作弊,如何公正評分,如何使課程證書更為人認可。起步不久的MOOC在探索中前行。

(圖片來自withstartups.com)

簞食瓢飲 自由高揚

試想若有一天美國東海岸受外邦襲擊,哈佛大學、耶魯大學和頂尖文理學院斯沃斯莫爾(Swarthmore)的師生不得不轉移到西南部原住民聚集的新墨西哥州,合併辦學,將是怎樣的情景?《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》(下稱《聯大》)的作者易社強(John Israel)向英文版讀者提出這個問題。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,抗日戰爭硝煙延燒到華北時,三所地處京津的著名大學——北大、清華、南開,正是像這樣舉校內遷至雲南,共同創設了國立西南聯合大學。

易社強是美國弗吉尼亞(Virginia)大學歷史系榮休教授,主要從事中國現代史研究,早年師從美國漢學巨擘費正清(John King Fairbank)教授。他另一個身份是西南聯大榮譽校友。這位美國學者與遠在萬里之外的中國大學結緣,始於某次受前聯大訓導長查良釗之邀,參加聯大校友的台北聚會;其後,在另一次紐約聚會上,在場聯大人共同舉杯,宣佈他為榮譽校友。這一稱號由此而來。

動筆撰寫《聯大》之前,易社強的初始研究工作已進行了20年。其間,他訪問散落於世界各地的聯大師生和故人,整理卷帙浩繁的文獻資料。聯大人留下了汗牛充棟的回憶錄、檔案和文選,但要從這些蕪雜的史料中整理出清晰脈絡,殊非易事,《聯大》的成書難度可想而知。

聯大是一所迫於形勢而生的「臨時」高校,但辦學的短短九年(1937-1946)間,它卻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。聯大群星閃耀,院系教授中,陳寅恪、聞一多、錢穆、馮友蘭、費孝通、曾昭掄、吳大猷,無一不是學界巨匠;聯大的畢業生同樣人才濟濟,作家汪曾祺、台灣自由主義先鋒殷海光,以及兩位未來的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、李政道,都曾是聯大學子。

其實聯大及其相關名人的概況,中國讀者大抵略有知曉,然而像三校內遷如何籌畫謀定,師生怎樣跋涉入滇,聯大人何以應對艱難時世,這些問題都鮮為人知,《聯大》一書則抽絲剝繭,一一作解。正如早年執教聯大的著名歷史學家何炳棣所言,它是「迄今最佳的聯大校史」。

好的史書,既強調「人」的作用,又不缺乏對思想、制度等抽象層面的思考,《聯大》一書正是如此。關於「人」的述寫,書中最生動的部分之一是三校師生的「長征」,1937年,聯大「旅行團」從長沙出發,穿越湘、貴、滇,抵達昆明,途中歷盡艱險。在鄉間過夜時,他們曾寄宿在舊廟,周圍是猙獰的塑像,還停著一口棺木。即便進了城,滿身風塵的學生走進浴室,卻發現浴缸太髒,一名化學系學生不得不去弄了兩瓶高錳酸鉀消毒。然而這次跋涉也讓城市裡華服美饌的書生第一次接近大地。湖南中部的鄉村景色,湘西、貴州的自然奇觀,都令旅行團成員難忘。在貴州參觀溶洞時,學生們聽到洞裡傳來歌聲,教授聞一多用男低音唱著西文歌《桑塔•露琪亞》和《胡安妮塔》,讚頌大自然之瑰美。


「物質上不得了,精神上了不得」

抵達昆明只是九年艱苦歲月的開端。隨著抗戰形勢陷入低谷、物價飛升、政府補貼日益減少,聯大師生的生活日益捉襟見肘。有學生靠一身長袍過了五年;有人洗完僅有的衣服曬在太陽下,自己去睡午覺,等衣服乾了再穿上。一張英文報,可以先練習英文閱讀,再用背面寫筆記,最後還能用作手紙。堅持教學的教師們生活也不再優渥:清華校長梅貽琦的夫人、哲學家馮友蘭的夫人都自製糕點出售,政治學教授錢端升賣了大衣,有天卻正巧在街上看到別人穿著這件大衣走過。

經濟上的困窘不是唯一考驗,聯大人還不得不面對日軍空襲的威脅。「跑警報」成了家常便飯。易社強寫道,每次跑警報,金嶽霖教授都會隨身攜帶《認識論》手稿,這是他近30年的心血。在山間的避難地,他乾脆坐在手稿上,嚴防丟失。然而一天警報解除後,他在回城路上卻發現落下了手稿,趕緊返回時,手稿已不翼而飛。他只好坐下重寫70萬字書稿。

在極其惡劣的物質條件下,聯大師生盡可能保持學術水平。物理、化學系自己設計製作簡陋的實驗儀器,使科研不至於中斷,文科教師則憑藉圖書館為數不多的藏書和強大的記憶力編寫教材。晚上,學生衝進圖書館搶佔數量有限的明亮位置;昆明城中的小茶館也成了學生聚集地,只花幾分錢,他們就能有一整晚的時間在這裡學習、討論。作家林語堂來訪問時,曾評價聯大學生「物質上不得了,精神上了不得。」


政宣課「三民主義」應付了賬

易社強對聯大的剖析並不囿於個體的「人」。從運動與思潮的視角來看,書中有兩條清晰脈絡。一是學生運動的發展軌跡,從早期左右兩派在校園中相互競爭,博取支持;到1941年新四軍事件(皖南事變)後校園左派受打壓,陷入沉寂;再到抗戰接近尾聲後政權的正統性受質疑,左派思潮重獲同情。

另一條脈絡是大學為維持學術自由,與官方控制所作的不懈抗爭。1939年,重慶教育部增設名為「三民主義」的大學必修課,課時橫跨一學年,內容是經官方教條化的、被蔣介石稱為「教育的最高準則」的孫中山思想,事實上就是政府的「黨化」教育。聯大迫於壓力開設了這門課,但即使教育部規定必須通過這門課才能畢業,聯大卻從未遵守過,只是自行授予學分,師生一起應付了賬,以至於多年以後,許多校友完全不記得曾有這樣一門課。

對軍訓則是消極抗爭。軍閥的惡劣形象、全面抗戰前政府的姑息政策,都令學生對軍隊印象不佳。而雖然在戰火籠罩下,軍訓的內容幾乎只有「立正」、「稍息」、轉向,極少實彈訓練,導致多數學生認為它毫無用處,不過是「一個笑柄」。屢經改革後,軍訓終於在1945年被取消。

聯大的校訓是「剛毅堅卓」,勉勵學子在艱苦的環境裡繼續上下求索;而學術之上,還有陳寅恪所言的「獨立之思想,自由之精神」。於國難中蔭庇知識、延續文脈,對言論思想兼容並蓄,維護個人探索真理的權利,這些都是聯大留給後人的寶貴財富。


《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》

當藍眼睛初遇黃風沙

「京城名產」謂之何?烤鴨果脯京白梨兒,恐怕還要外加黃沙二尺半。其實北京鬧風沙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。北京屬幽燕,地近荒漠,最早的沙暴記載可上溯到北魏年間。老祖宗們在街上溜躂一圈,一樣會兜個滿身灰,回到家拍拍帽頂衣袖,歎口氣道:「無風三尺土,微雨一街泥。」

民國北平才子一寫天候,筆下也頓時黃沙漫漫。郁達夫和周作人倒是喜歡北平的冬天,屋外灰沙滿地、寒風刺骨,屋裡卻有紅泥小火爐,沒法串門子,正好關上門想問題寫文章。語言學家何容則有些愁苦,說像他這樣的無車一族,出門走個路,風沙颳得睜不開眼;要是閉眼瞎走,又生怕被撞死,真個左右為難。

元明以降,逐漸有藍眼睛的洋人踏入這座東方都城,人數不多,存世的記錄卻不少。17世紀之前來華的西人大多愛甚中國,馬可•波羅的描繪中,北京是瑰麗的元大都汗八里;晚明耶穌會教士利瑪竇筆下,它是整潔有序的明皇城。至於京城風沙,一律隻字不提。

到了17世紀中後期,新鮮出爐的清政府相比起保守的晚明,在外交上明顯更放得開手腳。除了傳教團體外,不少外交使團也來到中國。荷蘭、葡萄牙的船隊揚帆東行,俄國的馬車沿陸路南下,進入大清的都城,謁見彼時年輕的康熙皇帝。漢學家史景遷在《大漢之國》(The Chan’s Great Continent)一書裡提到的弗朗西斯科•皮蒙特爾(Francisco Pimentel)也在其列。他是一名耶穌會神父,是1670年的葡萄牙訪華使團隨行人員。與前輩們不同,皮蒙特爾神父對北京的印象平平。而關於風沙,他是這麼說的:

「夏天奇熱無比,可更要命的是那些沙塵,又多又綿。我們走在街上,頭髮、鬍子活像磨坊工人被撲了一臉麵粉。」

至於哪來這麼多塵土,他也有自己的解釋,說以前街上都是鋪了石頭的,結果騎馬的韃靼人(指滿族人)一來,要在街上跑馬,中國又沒有馬蹄鐵這玩意兒,沒辦法,就下令把鋪路石都撬了。好吧你看,晴天土雨天泥的。

不過作者史景遷揶揄道,皮蒙特爾之所以下筆不留情,可能是因為葡萄牙使團的外交活動沒取得什麽成果,關稅沒降,葡人在京定居權、貿易保護特權統統沒要到。皇宮裡碰了一鼻子灰,大街上又撲了一臉塵,自然沒啥好話說。

東洋人對於北京風沙,見解有所不同。19世紀最後一年,日本學者內藤湖南來京,時為一名33歲的記者。雖然不大喜歡風沙,但大概是文藝青年慣性使然,他眼裡的北京「灰」得很有個性,甚至不乏美感:「城內的土是灰色的,也跟灰色一樣輕,一放腳就飛揚起來。」又寫:「聽說當強勁的春風越過無邊的原野吹來的時候,天色朦朧,日光血一般地紅。」灰紅相映,沙塵忽然有了些蒼涼古意。

文藝青年內藤湖南

或許可以說,北京的塵土被罵過多少遍,北京的秋天就被讚過多少次。在內藤這兒也不例外。適逢中秋,內藤與友人登崇文門城牆賞月。他寫:「在這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裡,一向塵土飛揚的空氣也格外的清澄。」他看到京城人家燈火稀疏,透過楊柳閃閃爍爍,護城河映著月光,河邊行人哼著曲子。風景淒涼,令他流淚。

除了辛辣的「憤青」皮蒙特爾和憂鬱的「文青」內藤湖南,另一些人的評論來得更直截了當一點。1936年4月,俄國男低音歌唱家、被稱為「歌神」的夏里亞平(Feodor Chaliapin)到北平開演唱會,臨行有記者問他對北平的感想,他說:「北平一切都好,獨有黃沙有點吃不消。」也難怪,四月正是沙塵暴作威作福之時,沙魔肆虐,歌神也只有敬而遠之了。

(註:內藤湖南幾處原文,均引自《燕山楚水》,中華書局2007年版。)

血胡

「血胡」沒有正式定義。與其他方言字眼一樣,微妙只能在口齒間細味。它大概是個陽性詞,因為不會拿來形容女性。作為一個「血胡」的男人,你得經常熱血上腦,一惹就跳起,一跳起就捋衣袖準備打人。你應當有些讓人皺眉的惡習,比如喝酒喝到滿臉血紅,胡亂叫駡,髒字不離口。打架是家常便飯,被人架開後還要狠狠盯著對方。從字面直譯,「血胡」大致等於「雞血糊了腦」。

與「血胡」對應的陰性詞叫「根蘭」,形容撒潑瘋癲、令人生畏的女人。在家鄉,兩個詞都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。茶餘飯後的閒談中,誰都有個把「血胡」、「根蘭」的親戚,或親戚的朋友,或朋友的親戚,他們那些出人意表的戲劇性事蹟,恰好充作閒人的談資:

「哦喲,老張的兒媳婦,真是……沒見過這麼根蘭的。那天和老倌(丈夫)拌了幾句嘴,拿起菜刀就說要先劈兒子再劈自己。」

或者某日街上兩輛小摩托對撞,一輛保險杠變形,一輛車燈玻璃撞碎。這時路上行人都會停下腳步,在馬路中間圍個圈,不作聲地看下文。若兩方心平氣和,自行調解,觀眾不免覺得索然無味;但假如事主中的一個(或兩個)碰巧「血胡」,那就精彩多了。「血胡」的人開始罵天罵地,問候對方各路親戚。觀眾面上不動聲色,心裏大呼過癮。真要動起手來他們自然會勸架——但既然沒動手,不妨看看戲嘛。

小城生活波瀾不驚,「血胡」、「根蘭」的存在有那麼點興奮劑的意思,好比家鄉菜肴不鹹不淡,偶爾來把辣子也是驚喜。也許正因為如此,大家對它們的態度多少還是寬容的。談論起來總有人垂眼搖頭,不過並不沉重,有時嘴邊還能噙點忍不住的笑意。

「一本正經」、「文質彬彬」,不論是真的還是裝的,都是「血胡」的天敵。所以大城市裏,「血胡」就變得稀罕了。有天公交上遇到一對母子,小朋友五六歲的樣子,不知受了什麽委屈,小嘴一扁就要哭出來,還沒出聲就被連噓帶捂止住了。想來小朋友長大後會有教養,有禮貌,與「血胡」毫不相干。

「血胡」是種接地氣的特質,離地遠了,「血胡」就沒有根了。我想像它是披傷帶血的胡人,隻身獨馬闖入現代文明,然後在霓虹下困惑地勒馬四顧。「血胡」只能是異域的,與都市格格不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