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藍眼睛初遇黃風沙

「京城名產」謂之何?烤鴨果脯京白梨兒,恐怕還要外加黃沙二尺半。其實北京鬧風沙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。北京屬幽燕,地近荒漠,最早的沙暴記載可上溯到北魏年間。老祖宗們在街上溜躂一圈,一樣會兜個滿身灰,回到家拍拍帽頂衣袖,歎口氣道:「無風三尺土,微雨一街泥。」

民國北平才子一寫天候,筆下也頓時黃沙漫漫。郁達夫和周作人倒是喜歡北平的冬天,屋外灰沙滿地、寒風刺骨,屋裡卻有紅泥小火爐,沒法串門子,正好關上門想問題寫文章。語言學家何容則有些愁苦,說像他這樣的無車一族,出門走個路,風沙颳得睜不開眼;要是閉眼瞎走,又生怕被撞死,真個左右為難。

元明以降,逐漸有藍眼睛的洋人踏入這座東方都城,人數不多,存世的記錄卻不少。17世紀之前來華的西人大多愛甚中國,馬可•波羅的描繪中,北京是瑰麗的元大都汗八里;晚明耶穌會教士利瑪竇筆下,它是整潔有序的明皇城。至於京城風沙,一律隻字不提。

到了17世紀中後期,新鮮出爐的清政府相比起保守的晚明,在外交上明顯更放得開手腳。除了傳教團體外,不少外交使團也來到中國。荷蘭、葡萄牙的船隊揚帆東行,俄國的馬車沿陸路南下,進入大清的都城,謁見彼時年輕的康熙皇帝。漢學家史景遷在《大漢之國》(The Chan’s Great Continent)一書裡提到的弗朗西斯科•皮蒙特爾(Francisco Pimentel)也在其列。他是一名耶穌會神父,是1670年的葡萄牙訪華使團隨行人員。與前輩們不同,皮蒙特爾神父對北京的印象平平。而關於風沙,他是這麼說的:

「夏天奇熱無比,可更要命的是那些沙塵,又多又綿。我們走在街上,頭髮、鬍子活像磨坊工人被撲了一臉麵粉。」

至於哪來這麼多塵土,他也有自己的解釋,說以前街上都是鋪了石頭的,結果騎馬的韃靼人(指滿族人)一來,要在街上跑馬,中國又沒有馬蹄鐵這玩意兒,沒辦法,就下令把鋪路石都撬了。好吧你看,晴天土雨天泥的。

不過作者史景遷揶揄道,皮蒙特爾之所以下筆不留情,可能是因為葡萄牙使團的外交活動沒取得什麽成果,關稅沒降,葡人在京定居權、貿易保護特權統統沒要到。皇宮裡碰了一鼻子灰,大街上又撲了一臉塵,自然沒啥好話說。

東洋人對於北京風沙,見解有所不同。19世紀最後一年,日本學者內藤湖南來京,時為一名33歲的記者。雖然不大喜歡風沙,但大概是文藝青年慣性使然,他眼裡的北京「灰」得很有個性,甚至不乏美感:「城內的土是灰色的,也跟灰色一樣輕,一放腳就飛揚起來。」又寫:「聽說當強勁的春風越過無邊的原野吹來的時候,天色朦朧,日光血一般地紅。」灰紅相映,沙塵忽然有了些蒼涼古意。

文藝青年內藤湖南

或許可以說,北京的塵土被罵過多少遍,北京的秋天就被讚過多少次。在內藤這兒也不例外。適逢中秋,內藤與友人登崇文門城牆賞月。他寫:「在這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裡,一向塵土飛揚的空氣也格外的清澄。」他看到京城人家燈火稀疏,透過楊柳閃閃爍爍,護城河映著月光,河邊行人哼著曲子。風景淒涼,令他流淚。

除了辛辣的「憤青」皮蒙特爾和憂鬱的「文青」內藤湖南,另一些人的評論來得更直截了當一點。1936年4月,俄國男低音歌唱家、被稱為「歌神」的夏里亞平(Feodor Chaliapin)到北平開演唱會,臨行有記者問他對北平的感想,他說:「北平一切都好,獨有黃沙有點吃不消。」也難怪,四月正是沙塵暴作威作福之時,沙魔肆虐,歌神也只有敬而遠之了。

(註:內藤湖南幾處原文,均引自《燕山楚水》,中華書局2007年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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